群山。

正文

 

最后一个乘客也下车了，车上只剩下司机和他们两个，叶子靠在孟宴臣肩头，继续刚才的话题。

 

“我是后来才意识到，你不是针对我，事实上，你在排斥所有靠近你的人。我也理解了你为什么母胎单身。如果你对人毫无戒心，像肖亦骁那样圆滑到可以让人时刻都很舒适，那你也一定有很丰富的情史，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。”

 

孟宴臣牵起叶子的手。

 

“在遇见你之前，我也想过，是不是应该谈一段正常的恋爱，但我对主动接近的人都不感兴趣。很多人说喜欢我，追过我一阵子，发现我无动于衷，她们就放弃了。老实说我对这样的行为毫无感觉，甚至不想知道她们的心理变化，自始至终我都觉得是她们在唱独角戏。我理解不了感情怎么会是这样轻易的东西。”

 

“你觉得我在唱独角戏吗？”叶子问。

 

“你不太一样。”孟宴臣看向她。

 

“说白了，其实是因为你喜欢我，我才变得特殊。你这人有非常严重的感情洁癖。”叶子得出结论。

 

“对，我喜欢你。”孟宴臣承认了，又补充了一句，“感情不是相互的，就没有意义。”

 

“那你不主动一点？”叶子嘟囔道。

 

“我的喜欢会让你很辛苦。”孟宴臣诚恳地答。

 

“我本来就够辛苦了，你这点事倒也不算什么。”叶子撇嘴道，“你真的想好多，换别人早下手了。对大部分男人来说，女人只是性资源。你要是也这么干脆，利用完我把我抛弃，也省得我对你念念不忘。”

 

“这种男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？”孟宴臣反问。

 

“可是人就是动物。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，才是男人中的奇葩，你要么有勃起障碍，要么有心理洁癖。你的高要求卡掉了大部分人……这点还不错。”叶子说到一半，突然话锋一转。

 

“这是我的优势？”孟宴臣疑惑了。

 

“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。”叶子转头，一脸认真地道。

 

孟宴臣顿了一下，吐出一句：“这是你编的吧？”

 

叶子抿嘴笑起来。

 

“准确说，你的快乐阈值很高，普通的刺激对你无效。好处是你洁身自好，坏处是你容易因为长期得不到快乐而抑郁。但你也当过一段时间动物，所以问题不大。”

 

“我确实没有高级到哪去，所以，你最后和我在一起，只是因为我各方面因素比一般男人强一点？”孟宴臣不太高兴。

 

矮子里拔将军，这话对肖亦骁说，他不会生气，他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。但对感情洁癖的孟宴臣来说，这是一种侮辱。

 

“我哪有这么说……”叶子立刻撒娇抗议。

 

孟宴臣还是不高兴，叶子憋笑，终于认真起来。

 

“在那之前，我觉得很多人的感情都是性冲动和荷尔蒙作祟，我以为我对你也只是一时上头。但你除了有事喜欢憋着之外，你生活上会照顾我，教我如何处理问题，帮助我了解自己，了解世界，不断学习。有时候我们在一起，什么都不做，可以聊几个小时的天。我突然意识到，即便我们没有在一起，也会是很好的朋友。所以当我知道你生病时，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帮助你，不管我们会不会复合，以朋友的角度，我觉得你需要一些帮助和鼓励。”

 

“谢谢你，你的话对我很有帮助。”孟宴臣永远会记得叶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，在他迷茫的时刻，给了他坚定的力量。

 

“我们两个总该有一个保持理智。”叶子说道。

 

“我们分手的时候，你在想什么？”孟宴臣继续问。

 

“我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忘不了你。”

 

“为什么？”

 

“我想了很久，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。我喜欢你，不是因为你用钱堆出来的教养，不是因为恋爱带给我的无脑的甜蜜，不是多巴胺。而是因为在真相和谎言里，我们都选择了真相。”

 

叶子和孟宴臣对视，知道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。

 

“现在回想起你的行为，虽然很残忍，但是很符合我内心的期望。我宁可去到真实的世界，也不要停留在你给我构筑的幻想里，活成一个白痴的样子。”叶子扯着嘴角笑了一下。

 

她不要当温室里的花朵，抱着对世界的期望，做天真的梦。

 

她要看清这个世界，直面自己内心的抉择。

 

“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期待着真相到来的那一天，那时的我还不明白，甜如蜜糖的爱情并不适合我。我跳入兔子洞，差一点迷失方向，是你把我推下去，也是你带我逃离。你成为了我人生轨迹中重要的一部分，并且你持续不断地给我新的挑战，让我一直思考，一直赢过昨日的自己。你在我身边，让我时刻保持对生活的警醒，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知，让我发现隐藏在生活中的智慧，让我成为新的自己。”

 

叶子看着孟宴臣的眼睛，他总像这样注视着她，见证她的改变、成长，她能看见他眼里的惊喜和欣赏，像一份又一份礼物。

 

“我有点对这种感觉上瘾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，都让我感觉到活着，我没有办法不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你。”

 

叶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。

 

她要不断前进的感觉。

 

只有不断前进的人，才可以说自己活着。

 

如果这条路上有孟宴臣陪伴，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
 

孟宴臣伸手去摸叶子的头发，开口道：“我的家人也给我构筑了一个幻想，又亲手打破了它。我发现了真相，发现了自己的无知，发现自己不是完美的。我触碰到真相的第一时间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恐惧，但我想到了你，有你在，我才不再感到害怕。”

 

孟宴臣终于肯给叶子展示他的伤疤。

 

手腕处的疤痕，只剩下一些白色的印记。伤口结痂又剥落，新的细胞长成皮肤覆盖住旧伤疤，人体会不断自我修复，细胞会不断更新。

 

这是他活着的证明。

 

“没有人是完美的。你呢，你希望我是完美的吗？”叶子摸着他的手腕，感觉到他跳动的脉搏。

 

“叶子，我们都不是圣人。”

 

“孟宴臣，你喜欢我哪一点？

 

“我喜欢你，人好。”孟宴臣故意学叶子最初的回答。

 

“就这样？”这下换叶子不满意了。

 

孟宴臣笑了。

 

“我很幸运。没有几个人到三十岁还能感受到新生，人们往往一辈子这样蹉跎下去，盲目地活着。很多人不敢直面人性中更幽深的部分，不仅是因为它痛苦，而且它很危险，一不小心人就垮塌下去，再也爬不起来。现在我站起来了，回头看，已经不觉得沉重。是你让我有勇气推翻一切从头再来。”

 

“不是谁都敢选择那颗红色药丸，但是你敢。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。因为你，我意识到自己的缺陷，意识到我还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，你还是我的老师。”

孟宴臣捧着叶子的脸，望着她的眼睛。

“最重要的，你是我的爱人。”

 

孟宴臣和叶子对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困惑和不满，事实上，每一个人都对这个世界有数不清的困惑和不满。

 

我们能改变这个世界吗？

 

这世界还会变好吗？

 

乌托邦存在吗？

 

如果它不存在，那我们接下来又该做什么？

 

大概两年前，孟宴臣和叶子曾在一个午后搭上泰晤士河的游船。

 

他们聊起莎士比亚，叶子说想去看一场《哈姆雷特》。

 

孟宴臣自然而然地背起了它的经典段落。

 

“To be, or not to be, that is the question；”

 

「生存还是毁灭，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；」

 

“Whether 'tis nobler in the mind to suffer

The slings and arrows of outrageous fortune,

Or to take arms against a sea of troubles

And by opposing end them. ”

 

「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，

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，

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，这两种行为，

哪一种更高贵？」

 

叶子听完后，问了孟宴臣一个问题。

 

“真相还是谎言，你更愿意存在于哪一个世界里？”

 

孟宴臣不回答，而是反问了她：“你会怎么选？”

 

叶子答：“我选择真相。”

 

孟宴臣望着落日的方向，低声道：“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，太阳终将会落下，我们会看见世界本来的样子。”

 

叶子没有接话，她盯着孟宴臣看了许久，直到落日的余晖消散，他的一半脸隐没在阴影里。

 

然后，叶子抬起头，伸出一只手，指向远方的天空。

 

“看，星星。”

 

孟宴臣抬起头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，蓝调时刻，金星伴月，遥遥地挂在天上。

 

“你怎么不说月亮？”

 

孟宴臣看了一眼便转过来，意外地发现叶子根本没有在看月亮，她那一双圆眼睛里，全是他的身影。

 

原来在她眼里，他是月亮。

 

孟宴臣终于笑了，叶子也笑起来。他低头亲吻她。

 

如果他是月亮，那她便是那颗金星了，至少太阳落山之后，他们还有彼此相伴。

 

现在孟宴臣知道了，他和叶子一样，都会选择真相。即便真相是残酷的，血淋淋的，充满着危险的。他们依然会一起前往。

 

车到终点站停下，叶子拉住了孟宴臣的手。

 

“别下车了。再过一刻钟，它就会往回开。”

 

“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？”

 

因为叶子曾在这辆42路公交车上睡着过，一不小心就到了终点站，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，梦里她和当时并不存在的有钱男朋友在一起。

 

“这个故事有点长，我在想该从何说起。”叶子说道。

 

“我们的时间很多，你可以慢慢告诉我。”孟宴臣笑着鼓励她。

 

于是叶子说起了她十七岁那年的事。

 

车辆调转方向，阳光终于穿破云层，落在他们那侧的窗户上，落在叶子年轻的脸上，孟宴臣盯着她，看她的嘴唇一张一合，看她的笑容，看她的眉眼，看她的伤心和快乐。

 

孟宴臣偶尔会想，让未来来的慢一点吧，再慢一点，让一切停留在这一瞬间。

 

但叶子会告诉他，过去、将来都是虚幻的概念，不要拘泥于“时间”。

 

重要的是此时此刻，我们在一起。

 

亲爱的，我们才是一切。

 

（全文完）